我能感觉到,一种沉闷而冰冷的束缚正在从四肢百骸退去。
不是苏醒,更像是某种枷锁被打开。
我漂浮在浑浊的泥水里,意识像一缕即将熄灭的青烟,却被一股执拗到蛮不讲理的力量强行聚拢。
我低头,看见一双苍老、布满褶皱的手,水珠正从指缝间滑落。
这不是我的手,至少,不是昨夜断气时那双枯瘦僵硬的手。
这双手虽然苍老,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滚烫的生命力。
掌心那道割破书页时留下的血痕,此刻不再是伤口,而是一条烙印在皮肤之下的金线,它像一条活着的微小脉搏,贯穿了我的命纹,每一次搏动,都让我的这具残念之躯凝实一分。
这里是湘北兵站的地窖,我记得。
那个老实巴交的骡子,就是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。
他的执念,我的不甘,混杂着这七十二个英魂的怨气,在这场倾盆暴雨中,终于酝酿成了某种我说不清、道不明的东西。
我没有理会头顶轰鸣的雷声,赤着脚,蹒跚地走向地窖深处。
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头和陈年泥土混合的腥气,每一步,脚下的积水都会荡开一圈微弱的金光。
我找到了那个木箱,那是骡子生前最喜欢待的地方,他说这里冬暖夏凉,睡得安稳。
箱子上,静静地躺着一封被水汽浸得微微发皱的信。
他没能送出去的最后一封信。
我的指尖轻轻搭在信封上。
就是这一瞬,整个地窖仿佛活了过来!
脚下的地面发出低沉的轰鸣,墙壁上、泥土里,无数道肉眼可见的金色纹路,像一张被唤醒的蛛网,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向我手中的信汇聚而来!
它们缠绕着信纸,发出“滋滋”的轻响,最终,所有光芒都如同倦鸟归林般,尽数渗入信纸,再透过我的指尖,流回地底深处。
我闭上眼睛,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低声呢喃,像是在对那个早已消逝的灵魂说话:“你说,你要送到死。可你不知道……有人,替你活着送。”
话音落下的刹那,墙角那个早已腐烂得看不出原样的邮袋,竟无风自动,剧烈地抖动起来。
随着它的颤动,几粒干瘪却依旧泛着微光的陈年麦种,从破洞中滚落出来,掉进了泥水里。
我转过身,一步步走出这囚禁了无数残念的地窖。
院子里,暴雨如注,杂草被冲刷得东倒西歪,那些残破的墓碑,像一群被打断了脊梁骨的老兵,在风雨中无声地矗立。
不够,还不够。光有一封信,不够。
我走到一块最近的残碑前,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。
我没有丝毫犹豫,将右手食指送进嘴里,狠狠一咬。
温热的血涌了出来,带着一股铁锈味。
我俯下身,用这滴血,在那冰冷的石面上,一笔一划地补写着那些本该被铭记的名字。
“周山,湘南,二十三岁。”
血珠很快被雨水冲淡,我便再咬破一根手指。
“李大勇,鄂西,十九岁。”
一根,又一根。
十指连心,那股钻心的疼痛,反而让我的意识愈发清醒。
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疯子,在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中,用自己的血,为每一个被遗忘的灵魂重新刻下他们来过人间的证据。
当我写到最后一块,也就是第七十二块残碑时,十指的鲜血已经流尽。
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力气被彻底抽空,双膝一软,重重地跪倒在地。
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,上面刚刚用最后一滴血写下的名字还带着我的体温。
雨水混着血水,从我脸上滑落。
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嘶吼出声,那声音不似人声,更像是野兽濒死的哀嚎:“我不是要你们记住我……我是要你们知道,有人不肯忘!有人不肯忘你们!”
“轰隆!”
整片废墟,不,是整座大山,都在我这声嘶吼中剧烈震颤起来!
地面裂开一道道缝隙,但涌出的不是泥浆,而是刺眼的金光!
紧接着,七十二道顶天立地的虚影,自地底缓缓浮现。
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破旧军装,面容模糊,却无一例外地,齐齐向我抱拳行礼。
为首的那道身影最为凝实,他的胸前,挂着一块写着“顾长羽”的木牌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看着我,然后缓缓抬起手,虚按在我的头顶。
一股庞大的、温暖的洪流瞬间涌入我的识海!
那不是力量,也不是记忆,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心境。
我看到了,我“看”到了顾长羽当年撕碎我爷爷信纸时的画面。
他不是愤怒,不是背叛,而是一种决绝的、悲壮的牺牲!
他在用这种方式,斩断最后的牵挂,奔赴一场十死无生的任务。
那被撕碎的信纸,每一片都化作了一个金色的符文,融入了他的神魂,成为了某种契约的基石。
原来如此……原来是这样!
我猛然睁开双眼,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。
爷爷的信,不是终点,而是起点!
它是一个引子,一个需要用血脉和信念才能激活的惊天大阵!
我挣扎着站起来,从腰间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,这是兵站里唯一还算完整的东西。
我没有丝毫迟疑,左手握刃,右手持柄,猛地在左臂那道陈年旧伤上,再次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!
这不是自残,这是开锁!
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,一滴滴地落入脚下的地缝。
当第一滴血渗入泥土的刹那,地底的金纹骤然亮了十倍!
紧接着,一阵无比熟悉的、富有节奏的蹄声,由远及近,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。
哒,哒哒,哒……
是那头老骡子的脚步声!
我豁然抬头望向天空。
厚重的乌云,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,清冷的月光如天河倒灌,倾泻而下。
月光之中,一条由无数萤火虫勾勒出的路径,凭空浮现。
它从我的脚下出发,蜿蜒着穿过群山,跨过江河,贯穿南北,而它的终点,赫然是万里之外,八达岭长城的最高那座烽火台!
通天邮路,成了!
我迈开脚步,踏上了这条光路。
脚下的感觉很奇妙,不似实体,却无比坚实。
而我每踏出一步,身后,便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道身影。
第一个跟上来的,是个扎着羊角辫的盲童,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用信纸叠成的蝴蝶。
我记得他,他的父亲战死沙场,是骡子把抚恤金和遗物送到了他家。
第二个,是个拄着拐杖、断了一条腿的老兵,他怀里抱着一封泛黄的家书,那是他母亲临终前,托骡子捎给远方儿子的,可惜儿子没等到,他这个当爹的却等到了。
第三个,是个提着一盏老旧灯笼的村妇。
第四个,是个背着书包的学童。
他们都曾受过一封信,听过一个故事,或者,做过一场关于远方的梦。
他们沉默地跟在我身后,手中或持纸蝶,或捧家书,或提灯笼,汇成一股无声的洪流。
队伍行至中途,一道青衫虚影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侧,与我并肩而行。
他冲我温和地笑了笑,点了点头,仿佛一位久别的故人。
是爷爷。
我没有说话,也没有哭泣,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封骡子的信,递了过去。
爷爷的影子接过信,没有看,只是珍重地、轻轻地放入自己怀中。
他一生都在等人,等一个回信。
今天,他等到了。
当天光即将破晓,雄伟的长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,我停下了脚步。
我身后,已是千军万马。
我缓缓转身,面向那一张张模糊而又坚定的脸,用沙哑到极致的声音说道:“今天起,我不再是护法,也不是什么首领……我只是,第一个听见他们说话的人。”
说完,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,从脚下开始,一点点化作金色的光点,随风升腾。
这些光点没有消散,而是主动汇入了脚下那条萤火之路,让这条贯穿天地的路径,变得更加明亮、更加璀璨。
我成了这条路上,最亮的一段。
在我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,仿佛听到了万里之外,某个偏远山村的祠堂里,供桌上一块残破的玉佩,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震动,一个苍老而欣慰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梁柱之间。
“班,到齐了。”
长夜终尽,黎明已至。
那条横贯天际的金色邮路,在第一缕晨曦中隐去。
整个世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依旧寂静。
但在这份寂静之下,有什么东西,已经彻底不同了。
那沉寂了太久的、自人间通往九幽的古老道途,已被重新接续。
一场横跨阴阳两界的盛大点名,终于宣告结束。
遍布神州大地的无数香火青烟,那些千百年来只能随风飘散的思念与祈愿,在这一刻,仿佛都找到了回家的方向。
它们,正在静静等待着第一簇火星的点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