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道上尘土飞扬,秋日的阳光晒在身上,已经没了夏日的毒辣,反倒添了几分暖意。
李闲孤身一人,走得不快不慢。他不时回头望一眼,张家集的方向早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,但他脖颈上那根无形的线,却始终能感知到那口井边,香火愿力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,凝聚、升腾。
这感觉很奇妙,像是在千里之外,有几十个人在替他站岗放哨,让他心安。
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官道拐入一片稀疏的林子,四周再无人烟。
李闲停下脚步,确认周围没有窥探的目光后,才闪身躲到一块巨大的山岩背后。
他盘膝坐下,闭上眼,心神沉入识海。
【叮!检测到宿主与‘萧倾歌’的因果链接趋于稳定。】
【目标当前状态:生命体征平稳,龙气衰竭速度减缓,血脉压制出现微弱松动。建议尽快寻得‘千年地龙根’,稳固其与地脉的链接。】
来了。
李闲心中一定,这是他离开张家集后,最想听到的消息。
百草翁的丹药和自己的功德愿力没有白费,萧倾歌的状态总算稳住了。
“减缓”和“松动”,意味着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。
他不再犹豫,心念一动,打开系统仓库。
面前的空地上,空气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,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,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。下一刻,一辆朴实无华,甚至有些破旧的马车,连同前面套着的一匹马,凭空出现。
车轮落在地上,扬起一片尘土,老马打了个响鼻,甩了甩尾巴,仿佛只是打了个盹。
李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,走到马车旁,掀开了厚重的车帘。
车厢内光线昏暗,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女子特有的幽香扑面而来。
萧倾歌静静地躺在铺着柔软兽皮的卧榻上,呼吸平稳,脸色虽依旧苍白,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血色,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。
李闲探了探她的脉搏,虽然依旧微弱,但跳动得很有规律,不再像之前那般若有若无。
他松了口气,正准备放下车帘,卧榻上的人儿,眼睫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
李闲的动作顿住了。
他屏住呼吸,紧紧盯着她。
那双紧闭了许久的凤眸,眼皮下的眼珠似乎在轻轻转动,像是在挣扎着,想要从深沉的梦魇中醒来。终于,在一阵轻微的颤抖后,一条细微的缝隙,缓缓睁开。
一缕天光顺着车帘的缝隙照了进去,恰好落在那双眼睛里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?
初时有些迷茫,像是蒙着一层水雾的黑曜石,倒映不出任何东西。但很快,雾气散去,焦点凝聚,露出了深藏其中的,仿佛与生俱来的清冷与威严。
她的目光,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李闲脸上。
李闲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见过这双眼睛,在那个雨夜,在皇城之巅,它曾俯瞰众生,也曾盛满决绝。
“水……”
一个沙哑干涩,几乎听不清的音节,从她干裂的唇瓣间溢出。
李闲猛地回过神,连忙转身从车厢角落的水囊里倒了半碗水,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。他一手扶着她的后颈,让她微微抬起,将碗沿凑到她的唇边。
清凉的井水滋润了她干涸的喉咙,她贪婪地喝了几口,便无力地摇了摇头。
李闲放下水碗,看着她重新躺下。她的眼神清明了许多,不再是刚才那般空洞。她环顾着这狭小的车厢,眉头微蹙,似乎在回忆着什么。
“醒了?”李闲清了清嗓子,率先打破了沉默,“感觉怎么样?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比如头晕眼花,四肢无力,想吐?”
萧倾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。
她的目光重新聚焦,越过李闲的肩膀,望向车帘外那片荒芜的土地和灰蒙蒙的天空。她沉默了许久,久到李闲都以为她又要睡过去时,她才再次开口。
声音依旧虚弱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“洪水……退了吗?”
李闲准备好的一肚子骚话,瞬间被这句轻飘飘的问话堵在了喉咙里。
他愣住了。
他设想过她醒来后的一百种反应。或许是惊慌,或许是质问,或许是茫然,又或许是感激。
可他唯独没有想到,她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,问的既不是自己,也不是她的处境,而是……洪水。
“百姓……如何了?”
她又问了一句,声音里透着一丝急切,似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,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李闲看着她那张因咳嗽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,心中五味杂陈。
这个女人,自己都只剩半条命了,脑子里装的,居然还是那些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黎民百姓。
是蠢?还是……生来如此?
“咳咳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,别问了!”李闲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背,帮她顺气,“你先管好你自己吧,我的末代帝储殿下。你要是现在嗝屁了,外头那些百姓才真叫完蛋。”
他的语气虽然冲,动作却很轻柔。
萧倾歌的咳嗽渐渐平复,她靠在软枕上,一双清冷的眸子,依旧固执地看着他,等待一个答案。
被她这么一看,李闲反倒有些不自在了。
他挠了挠头,避开她的视线,含糊其辞地说道:“退了,早退了,你睡了没几天,洪水自己就退了,至于百姓嘛……都好着呢,一个个吃饱了撑的,就等着你这位帝储殿下回去,给他们发老婆发田地呢。”
他撒了个谎。
他不想让她知道,就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,圣月皇朝的土地上,有多少人因为那场洪水流离失所,又有多少人,在饥饿和瘟疫中死去。
告诉她这些,除了让她心急如焚,加重伤势外,没有任何好处。
萧倾歌静静地听着,眼神中的焦急缓和了些许,但那份与生俱来的洞察力,让她察觉到了李闲语气中的敷衍。
她没有再追问,只是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,便闭上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,掩去了所有的情绪。
她太累了。
仅仅是醒来,说这几句话,就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。
李闲看着她再次陷入沉睡,只是这一次,她的呼吸比之前沉稳了许多。他坐在车厢的角落里,沉默了许久。
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麦饼,这是张家集的妇人硬塞给他的。他掰了一小块,放进嘴里,干嚼着,眼神却一直落在萧倾歌那张苍白的脸上。
功德是军粮,香火是盼头。
可这个女人,她自己,或许才是这片将死大地上,最后的那点“人心”。
他忽然觉得,自己要找的那三样东西,或许不仅仅是在救她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