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华殿内,天工院的核心工坊区,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暂时掩盖了外界的暗流涌动。
高大的殿宇下,几十名工匠正围绕着几座新搭建的、结构复杂的锻炉和钳工台忙碌着。
炉火熊熊,映照着他们沾满油污却专注的面庞;
叮叮当当的敲打声、砂轮摩擦金属的刺耳嘶鸣、以及风箱鼓动的呼呼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一曲充满力量感的工业交响。
苏俊朗站在一张铺着巨大绢帛的方案前,绢帛上是用炭笔精细绘制的“新式燧发速射火铳”结构分解图。
他正与几名技艺最精湛的老匠人讨论着击发机构的改进难点,手指在图纸上比划,解释着弹簧钢的淬火要点和燧石夹的角度微调。
这是他试图在现有技术条件下,尽可能提升军队火力的一次关键尝试,也是应对李自成不断催促的“实物”之一。
然而,这专注而充满希望的氛围,很快就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断。
负责天工院一应物资采买和对外联络的管事老钱,一路小跑着过来,额头上满是汗水,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急的。
他脸色灰败,手里紧紧攥着一卷文书,像是攥着烫手的山芋。
“大人!
不好了!
出大事了!”
老钱也顾不得礼节,冲到苏俊朗面前,声音带着哭腔。
苏俊朗眉头一皱,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,示意工匠们稍候,将老钱引到一旁相对安静的角落:
“何事惊慌?
慢慢说。”
老钱喘着粗气,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苏俊朗,颤抖着声音汇报:
“大人,户部……
户部那边今日将我们前日呈请的物料单子,全数驳回了!
一粒硝石、一斤生铁都不给批!”
苏俊朗展开文书快速浏览,上面盖着户部的朱红大印,批复用语冠冕堂皇,核心意思却冰冷刺骨:
“查现今山海关军情紧急,大军粮饷器械为第一要务,国库空虚,寅吃卯粮。
天工院所请各色物料,数目巨大,且多非常用之物,于当前战事缓不济急。
着暂缓拨付,待国库稍裕,再行议处。”
“这已经是第三次了!”
老钱急得直跺脚,
“上次去领煤炭和铜料,他们就推三阻四,只给了申请量的三成。
这次倒好,直接一粒不给!
小人据理力争,说这是奉旨办差,研制军国利器,那户部的司官却阴阳怪气,说什么‘利器何在?
只见耗费不见成果,岂非虚耗国帑?’
还暗示……
暗示咱们天工院开销无度,已引起朝野非议!”
老钱越说越气,压低声音道:
“更可气的是,连咱们院上下几百号人的日常米粮供给,今日也开始克扣了!
送来的粮食不仅数量不足,还掺杂了不少沙土霉米!
这……这是要断咱们的炊啊!”
苏俊朗听着,脸色逐渐阴沉下来。
他知道这是牛金星开始动手了,而且一出手就是最狠毒的“釜底抽薪”之计。
没有原材料,再精妙的设计也只是纸上谈兵;没有粮食,再忠诚的队伍也会人心涣散。
这一招,直接扼住了天工院的命脉。
祸不单行。
就在老钱汇报的同时,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。
只见三名身着崭新青色官袍、头戴乌纱的官员,在一名天工院低级吏员的引导下,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。
为首一人,面白无须,约莫四十岁年纪,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、居高临下的和气笑容。
“下官吏部考功司主事赵德明,奉牛丞相钧旨,携员外郎孙礼、主簿周安,前来天工院协理院务,清点造册,以便户部统筹供给。”
赵德明对着苏俊朗微微躬身,礼仪周全,语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,
“苏大学士,今后院中一应物料支取、人员调度、项目进展,还望不吝示下,以便下官等记录在案,禀报丞相。”
他身后两名官员,一个拿出厚厚的账本和笔墨,另一个则目光闪烁,不住地打量着工坊内的各种设备和忙碌的工匠,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探究。
“协理?”
苏俊朗心中冷笑,这分明是监视和掣肘。
他面上不动声色,淡淡道:
“有劳赵主事。
本院事务繁杂,皆为军国机密,三位只需在外厅办理文书即可,核心工坊,闲人免进。”
赵德明笑容不变,语气却绵里藏针:
“大学士言重了。
丞相有令,要我等‘悉心协理’,若不能知晓院内详情,如何‘协理’?
又如何向朝廷禀明开销用途?
若事事不清不楚,只怕日后户部那边,更不好说话了。”
他话中的威胁意味,昭然若揭。
接下来的几天,这三位“协理”便如同附骨之疽,牢牢钉在了天工院。
他们要求查看所有项目的明细账册,对每一笔物资消耗刨根问底,时常以“了解进度”为名,试图闯入关键的冶炼坊、火药配制间甚至苏俊朗的个人书房,对核心技术和图纸表现出异乎寻常的“兴趣”。
他们的存在,极大地干扰了正常的研究秩序,工匠们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下变得小心翼翼,气氛陡然紧张起来。
物资的断绝和眼线的监视,很快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恶果。
那座耗费了巨量资源、刚刚有点雏形的“单兵护盾发生器”原型机,因为缺乏关键的绝缘琉璃和特种铜线进行后续改进和测试,被迫无限期暂停。
巨大的铁柜和缠绕的线圈被蒙上布幔,闲置在角落,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怪物。
新式火铳的研制也陷入困境。
没有足够的优质钢材打造枪管和弹簧,没有稳定的硝石硫磺供应配制发射药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工匠们看着图纸唉声叹气,徒有满腔热情,却无施展之地。
更严重的是人心。
粮食的克扣和物资的短缺,让原本充满干劲的工匠和学徒们开始担忧生计。
谣言在院内悄悄流传,说天工院失宠了,朝廷要裁撤这里,大家都要被赶去前线当苦力。
恐慌和失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,工作效率一落千丈。
面对这内外交困的局面,苏俊朗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和焦虑。
他知道,此刻与牛金星派来的人正面冲突,只会授人以柄,加速天工院的覆灭。
他表面上对赵德明等人保持了必要的客气,同意他们查阅部分不涉及核心的日常账目,并划出外厅一角供其办公,满足了他们表面上的“协理”需求,但在关键技术和核心区域,则严令基因战士把守,寸步不让。
他对外宣称,因物资短缺,部分项目暂缓,集中力量保障重点,以此麻痹对手。
暗地里,他迅速启动了备用方案。
夜深人静时,苏俊朗秘密召见了绝对忠诚的护卫队长“铁手”(一名早期接受基因强化、意志相对最稳定的战士)和管事老钱。
“牛金星这是要逼我们自生自灭。”
苏俊朗的声音在密室中低沉而冷静,“好在……我早有防备。”
他取出一份清单和一个小巧的、看似普通的铜钥匙。
“铁手,你挑选五名最可靠、身手最好的弟兄,换上便装,伪装成贩卖皮货的商队。
老钱,你熟悉黑市门路,负责联络。
用这把钥匙,打开我院落西南角那口枯井下的暗格,里面有我之前破洛阳时,私下截留的一部分金银和珠宝。
你们拿着这些,秘密前往西山一带的黑市,采购清单上的物资:硝石、硫磺、精铁、铜锭、还有粮食和盐巴。
记住,分批少量购买,避开官道,绕开所有可能的眼线。”
这是苏俊朗深谋远虑留下的一条后路。
他深知在乱世中,绝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,尤其是在李自成这种流寇政权下。
那些当初悄悄藏起来的“私房钱”,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。
“是!
大人!”
铁手和老钱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,郑重领命。
安排妥当,苏俊朗独自一人站在工坊的窗边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。
李秀宁悄然来到他身边,递上一杯热茶,眼中满是担忧。
苏俊朗接过茶杯,没有喝,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。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对李秀宁,也像是自言自语:
“秀宁,牛金星这是要逼我们自生自灭。
断粮断料,派来眼线……每一步都是杀招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和庆幸,低声道:
“好在……我早有防备。”
夜色浓重,危机四伏。
但一丝微弱的火种,已在绝境中悄然保存下来,等待着燎原的时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