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城西,一座原本属于前朝某位国公爷的恢弘府邸,朱门高耸,石狮威严,只是门楣上那块彰显功名的御赐匾额已被粗暴拆下,换上了一块黑底金字的崭新牌匾——
“权将军府”。
这里,如今成了大顺朝权将军、李自成麾下头号悍将刘宗敏的驻跸之所。
与紫禁城内暗流汹涌、天工院中艰难求存的氛围截然不同,此时的权将军府内,正是一片觥筹交错、夜夜笙歌的极乐景象。
昔日悬挂名家字画、摆放古玩彝器的厅堂,如今被改造成了巨大的宴客厅。
数十张紫檀木大桌上,摆满了从京城各大酒楼强征来的山珍海味,油腻的香气与浓郁的酒气混合,弥漫在雕梁画栋之间。
刘宗敏高踞主位,早已脱下了那身拘束的官袍,只穿着一件宽松的锦缎袍子,胸膛粗露,满面红光。
他一手搂着一名容貌娇媚、衣衫单薄的前朝官宦家姬,另一只手举着海碗,与麾下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将领们高声呼喝,行令猜拳,声震屋瓦。
堂下,还有一队匆匆找来的乐工和舞姬,奏着靡靡之音,跳着软绵绵的舞蹈,为这场狂宴助兴。
这一切奢靡的享用,皆出自“天佑殿大学士”牛金星的“精心安排”。
自李自成“登基”,牛金星执掌朝政大权后,他便敏锐地意识到,要想真正掌控朝局,除了在文官系统中排除异己,更重要的是笼络住以刘宗敏为首的这一批手握重兵、桀骜不驯的悍将。
这些人与李自成是生死弟兄,粗豪无文,只认实力和义气,但也往往目光短浅,易于满足。
牛金星深谙其道。
他利用抄没明朝勋贵、官僚家产的权力,将其中最华美的宅邸、最精致的古玩、最动人的美姬,以及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,毫不吝啬地、几乎是源源不断地赏赐给刘宗敏及其亲信部将。
今日是国公府,明日是尚书第,后日又是某位皇亲的别院,纷纷换了主人,成了刘宗敏、田见秀、袁宗第等高级将领的私产。
不仅如此,牛金星还每日以“犒劳将士”、“与诸将共商军国大事”为名,在各位将军府上轮流设宴。
美酒佳肴如同流水般呈上,歌姬舞女轮番献艺,极尽奢华之能事。
他本人时常亲临,与将领们推杯换盏,称兄道弟,言语间极尽奉承,将攻克北京的功劳大半归于这些武将,并不断暗示,只要紧跟闯王(如今是陛下)和他牛金星,未来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。
这糖衣炮弹的威力,立竿见影。
刘宗敏等出身贫苦、常年刀头舔血的汉子,何曾见过、享受过这等泼天富贵、温柔阵仗?
初入北京时的那点拘谨和不安,迅速被这纸醉金迷的生活冲刷得一干二净。
他们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,疯狂地沉溺于这突如其来的奢华享受之中。
斗志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磨。
以往每日必亲自点卯、操练士卒的刘宗敏,如今常常日上三竿才从温柔乡中爬起,对军营事务也渐渐懈怠,全交给副手处理。
其他将领有样学样,军纪迅速败坏。
士兵们见长官如此,更是肆无忌惮,在牛金星有意无意的纵容下,对北京城残余百姓的抢掠、骚扰行为愈演愈烈,美其名曰“索饷”、“征用”。
刘宗敏等人听闻,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甚至觉得弟兄们跟着自己出生入死,享受一下也是应当。
他们对牛金星的态度,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。
从最初对这些“酸文人”的些许轻视,变成了如今的亲切和依赖。
酒酣耳热之际,刘宗敏常拍着牛金星的肩膀,喷着酒气大声道:
“牛丞相!
够意思!
会办事!
比苏先生那个……那个整天鼓捣铁疙瘩的强多了!
跟着你,有肉吃,有酒喝,有娘们儿抱!
哈哈!”
牛金星则总是谦逊地笑着,口中连称“分内之事”、“将军们劳苦功高”,心中却是冷笑不已。
这一日,苏俊朗因几桩紧急军务,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到这处已是京城着名销金窟的“权将军府”。
他是为两件事而来:
一是麾下派往黑市采购物资的小队,在城外被一伙穿着顺军号衣、却形同土匪的散兵游勇抢劫,损失惨重;
二是天工院附近区域,士兵抢掠民宅、骚扰工匠家属的事件频发,严重影响了研究和生产秩序。
他希望刘宗敏能以军法治军,整肃纪律。
通报之后,苏俊朗在弥漫着酒气和脂粉气的花厅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,才见刘宗敏打着哈欠,衣衫不整地被两名美妾搀扶着出来,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浮肿。
“苏……苏先生啊,什么风把你吹来了?”
刘宗敏懒洋洋地靠在榻上,挥挥手让美妾退下,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,
“可是又造出什么新式火铳了?”
苏俊朗强压着心中不适,将两件事简明扼要地说了,最后强调道:
“刘将军,军纪乃军队根本。
如今城外东虏虎视,城内若再如此纵兵抢掠,失了民心,恐生内变啊!”
刘宗敏听罢,眉头紧锁,非但没有重视,反而觉得苏俊朗是在指责他治军不严,扫了他的兴致。
他挥挥手,粗声粗气地道:
“我当什么大事!
几个小崽子不守规矩,抢了点东西,也值得你苏大学士亲自跑一趟?
回头我让人去查查便是了!
至于城外的散兵游勇,如今乱得很,哪里管得过来?
弟兄们提着脑袋打天下,拿点东西怎么了?
你呀,就是书生意气,不懂咱们行伍之人的难处!”
他拿起案上一杯醒酒茶灌下,继续道:
“要我说,苏先生,你有那闲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,不如多想想怎么给陛下造出能打胜仗的利器来!
牛丞相那边,可是天天为粮饷军械操碎了心!”
言语之间,亲疏立判。
那个曾经对苏俊朗的“奇技”佩服不已、称兄道弟的刘宗敏,似乎已经消失在酒色之中,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更信任和亲近牛金星、觉得苏俊朗“碍事”的权将军。
苏俊朗看着刘宗敏那浑浊而不耐的眼神,心中一片冰凉。
他知道,再说无益,默默起身,告辞离去。
身后,又传来了刘宗敏召唤美妾、准备继续饮宴的喧闹声。
相府内,牛金星听着心腹密报,详细描述了苏俊朗在刘宗敏处碰壁的经过,以及各位将军近日如何沉溺享乐、对牛丞相感恩戴德的情形。
他挥退众人,只留下最亲信的幕僚,得意地捻着胡须,阴冷一笑,缓缓道:
“武夫重利,头脑简单。
只需投其所好,金银美人,高宅大院,便可让其醉生梦死,为我所用。
苏俊朗那个书呆子,空有些奇技淫巧,却不懂人心,不识时务,拿什么跟我争?”
幕僚连忙奉承:
“丞相高明!
苏俊朗如今内外交困,物资短缺,盟友离心,已成瓮中之鳖矣!”
牛金星志得意满地点点头,眼中寒光闪烁。
在他看来,苏俊朗这座皇城中的孤岛,陷落只是时间问题。
而他牛金星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上,又少了一块碍眼的绊脚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