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节的喜庆如同一条喧闹的河流，奔涌至正月十五，元宵佳节，便到了最后，也是最灿烂的一个高潮。清晨，天际方才泛起鱼肚白，租赁小院的厨房里便已亮起了温暖的灯火。
谢珩起身比往日更早些，他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，更显得清逸出尘。今日的主角是“汤圆”，又称“元宵”，取团圆美满之意。他早已备好了水磨的糯米粉，以及用炒熟的黑芝麻、捣碎的花生、白糖和上好的猪板油揉搓而成的馅料。
幽砚被厨房细微的动静唤醒，揉着眼睛走进来时，正看到谢珩挽着袖子，坐在小凳上，面前摆着两个大大的陶盆。一盆是雪白细腻的糯米粉，另一盆则是乌黑油亮的馅料。他正从馅料盆中捏出一小块，在掌心中熟练地搓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小球，然后放入一个铺满干粉的竹匾中，轻轻摇晃。那些馅料球在干粉中翻滚，渐渐裹上一层白衣，如同雪地里滚出的珍珠。
“使君，您在做什么？”幽砚好奇地凑过去，看着那一个个圆滚滚的小球。
“汤圆。”谢珩手下未停，声音平稳，“今日元宵，当食此物。”
“我来帮您！”幽砚立刻来了精神，学着谢珩的样子洗净手，也抓起一块馅料试图搓圆。但那馅料沾了猪油，有些滑腻，她搓出来的丸子不是太大就是太小，歪歪扭扭，远不如谢珩手中那般圆润可爱。
谢珩并未责怪，只是将她搓好的那些“不合格品”也一并放入竹匾中，与其他的一同摇晃。“无妨，形态各异，亦是趣味。”他淡淡道，又指点她，“手心需干燥，力道要均匀。”
在谢珩的指导下，幽砚渐渐掌握了诀窍，虽然速度慢，但搓出的汤圆也勉强能看了。她看着竹匾中越滚越多的白色圆子，心中充满了成就感。
所有的汤圆都裹好粉后，谢珩烧开了一大锅水。他将一部分汤圆下入翻滚的水中，那白色的圆子沉入锅底，不一会儿，便如同调皮的小鱼般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浮了上来，在滚水中载沉载浮，变得胖乎乎、糯叽叽的，十分可爱。
谢珩又另起一小锅，放入少许猪油，将剩下的汤圆用油煎至表面金黄微脆，做成“炸元宵”。不一会儿，水煮的汤圆和油煎的元宵便都好了。
两人坐在院中的小桌前，面前各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煮汤圆和一小碟金黄油亮的炸元宵。幽砚迫不及待地舀起一个水煮汤圆，小心地吹了吹，然后咬开一个小口。那软糯的外皮瞬间破开，里面滚烫、香甜、流沙般的黑芝麻馅立刻涌了出来，混合着猪油特有的醇厚香气，在口中融化开来，甜而不腻，糯而不粘，美味得让她眯起了眼睛。
“好吃！”她含糊不清地赞叹着，又夹起一个炸元宵。外皮酥脆，内里软糯流心，又是另一番风味。
谢珩看着她那满足的吃相，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，自己也慢条斯理地品尝起来。简单的食物，因着节日的仪式感，也变得格外温暖人心。
享用完汤圆，日头已高。南京城经过十几日的狂欢，非但没有沉寂，反而因为元宵节的到来，酝酿着最后，也是最极致的热情。午后，谢珩便带着幽砚再次来到了街上。
白日的街市已是人头攒动，但与之前庙会的杂耍百戏不同，元宵节的重头戏在于“灯”。街道两旁，几乎所有店铺和人家门口都挂出了各式各样的灯笼，形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灯河。匠人们早已在空地上搭起了巨大的灯棚，展示着他们最精心制作的花灯。
有高达数丈、造型巍峨的鳌山灯，层峦叠嶂，上面缀满了无数小灯，描绘着神仙故事、戏曲场景，灯火璀璨，如同仙山楼阁降临凡间；有制作精巧的走马灯，灯屏上绘着骏马或武将，烛火的热气推动叶轮，其上的人物便循环往复地奔跑、厮杀，栩栩如生；还有各种象形灯，荷花、鲤鱼、兔子、仙鹤……无不形态逼真，色彩艳丽。
幽砚穿行在灯的海洋里，只觉得眼睛都快不够用了。她在一个卖兔子灯的小摊前挪不动步，那兔子灯用白色的绸缎裱糊，红红的眼睛，长长的耳朵，肚子里点着一支小蜡烛，憨态可掬。谢珩见她喜欢，便买了下来，递到她手中。幽砚提着那盏温暖的兔子灯，笑容比灯火还要明亮。
除了观灯，还有猜灯谜的雅事。许多灯笼下面都悬挂着纸条，上面写着各种谜语，猜中了便可得到一些小彩头。幽砚认字不多，看得一头雾水，谢珩便耐心地为她解读几个简单的，引导她去思考。当她终于靠自己猜出一个“上不在天，下不在田，半在空中，半在人间”（谜底：枫叶，取“风”之谐音与叶在枝头之意）的谜语，得到了一支小巧的绢花时，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。
天色渐渐暗下，才是元宵节最辉煌的时刻。当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没，整座南京城仿佛被瞬间点燃！所有的灯笼在同一时刻亮起，万千灯火交织成一片绚烂的光海，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。秦淮河上，更是漂浮着无数盏莲花灯，随波荡漾，星星点点，与岸上的灯火交相辉映，美得如梦似幻。
街上的人比白日更多了，摩肩接踵，笑语喧哗。舞龙舞狮的队伍再次出动，在灯火阑珊中穿梭，更添几分神秘与喜庆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小吃的香气，还有卖烟花爆竹的摊子，不时有胆大的孩子点燃一支“冲天炮”，带着尖啸声窜入夜空，炸开一朵小小的金花。
幽砚一手提着兔子灯，一手紧紧抓着谢珩的衣袖，生怕被人流冲散。她仰头看着这无比繁华、无比热闹的景象，听着耳畔震天的欢声笑语，心中被一种极致的喜悦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充斥着。年，就要过完了吗？
就在这时，她隐约听到旁边几个结伴游玩的少女在兴奋地低语，话语间似乎提到了“放天灯”、“祈福”、“心愿一定能实现”之类的词句。其中一个少女羞红着脸对同伴说：“……我把心愿写在灯上，盼着他明年能来我家提亲……”
放天灯？许心愿？
幽砚的心猛地一动。她抬头看向身旁的谢珩。他正负手而立，眺望着远处巍峨的鳌山灯海，侧脸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，显得那般清俊，那般遥远，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流光溢彩之中，消失不见。
一股强烈的、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心头。这段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——腊八粥的温暖，扫尘的辛劳，小年夜的温馨，守岁夜的震撼，七日庙会的琳琅，以及此刻眼前这如梦似幻的元宵盛景——如同潮水般在她心中翻涌。所有的温暖、所有的依赖、所有朦胧而真切的情感，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。
就在又一波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，洒下漫天金雨，将所有人的脸庞都映照得明明灭灭的瞬间，幽砚猛地转过头，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，对着谢珩大声喊道：
“使君！我喜欢你！是……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！”
她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炸声和鼎沸人声中，显得那么微弱，却又那么清晰，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和无比的认真。
谢珩的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他缓缓转过头，看向她。璀璨的烟花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，映照出她紧张而期盼的小脸。他的表情在流光溢彩中看不真切，似乎有一丝复杂的波动，但很快便隐没在平静之下。
就在幽砚屏住呼吸，等待着审判之时，他却微微俯下身，靠近了些，仿佛是因为周遭太过喧闹而听不清。他唇角勾起一抹与这节日气氛相融的、温和而自然的笑意，伸出手，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。
他的声音透过喧嚣传来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，仿佛真的未曾听清：“方才烟花太响，你说什么？”
“……”
幽砚愣在了原地，看着他依旧温和却带着无形距离的笑容，看着他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的坦然神情，那一刻汹涌澎湃的心潮，仿佛瞬间被冻结，然后缓缓地、无声地沉了下去。周遭所有的喧闹、所有的璀璨，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。
她张了张嘴，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。只是低下头，看着手中那盏依旧散发着温暖光晕的兔子灯，轻轻摇了摇头。
谢珩直起身，目光重新投向那无边无际的灿烂灯海，仿佛刚才的一切，真的只是被烟花声掩盖的一个小小插曲。
元宵之夜，灯火如昼，心事却如秦淮河水，静静流淌，隐没在了一片流光溢彩之下，无人知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