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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日阴雨,宫道湿滑。谢扶光路过东六所时,脚步微微一顿。

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监,正拿着一把半秃的竹扫帚,一声不吭地清扫着地上的残叶。

雨丝细密,打湿了他灰扑扑的太监服,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团随时会散掉的雾气。

宫里多的是这种熬干了岁月、只等一死的老东西,没人会在意。

可谢扶光的目光,却死死锁在那把扫帚上。

那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弧度,那老太监每一次落脚的方位,看似杂乱无章,却分毫不差地暗合了织魂一族入门心法里的“踏罡步”。

那是用来清扫怨气、安抚游魂的步法,也是织魂族人牙牙学语时,就要刻在骨子里的记忆。

心念电转,谢扶光走过他身边时,手腕看似不经意地一晃,一枚碎裂的玉珏,从她袖中滑落,“啪”的一声,摔在湿漉漉的地上。

那玉珏质地极好,通体温润,即便碎了,也能看出曾是价值不菲之物。

扫地的动作戛然而止。

老太监缓缓转过身,浑浊的眼珠在玉珏碎片上停留了足足三息。

他佝偻着身子,慢慢蹲下,用一双布满老年斑和冻疮的、几乎不成形的手,颤抖着将那块碎片捡了起来。

就在指尖触碰到玉珏的瞬间,他整个人如遭雷击,剧烈地一抖。

他没有抬头看谢扶光,只是飞快地将那块碎片塞进袖中一个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破布包里,然后重新拿起扫帚,用一种更急、更乱的节奏,将地上的落叶扫向一边,仿佛想掩盖什么。

谢扶光什么也没说,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半分停留,径直离去。

可当晚,一只由灵丝编织而成、几乎透明的飞蛾傀儡,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东六所那棵最老的槐树,冷冷注视着老太监的屋子。

子时,万籁俱寂。

那扇破旧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老太监的身影,鬼魅般地闪了出来。

他没有走宫道,而是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一片荒废的假山后,最终停在了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旁。

他趴在井沿,朝着黑不见底的井下,发出几声不成调的、像是野兽呜咽般的嘶吼。

飞蛾傀儡无声滑落,攀附在井壁之上。

借着微弱的月光,谢扶光“看”清了,那井壁之上,密密麻麻,刻满了早已褪色的织魂族镇灵符文。

这里,是一个入口。

就在谢扶光准备收回灵丝,亲自前往一探究竟时,另一道气息,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感知范围内。

大雨滂沱,一个披着蓑衣的卖花婆子,在城隍庙外的牌坊下,拦住了刚刚出宫的谢扶光。

是赵五婆。

她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,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:“丫头,你舅舅没告诉你吗?地宫有三重门,每一重,都有执守。”

谢扶光面色不变,等着她的下文。

“第一重门,噬忆。它会吞掉你所有的记忆,让你忘了自己是谁。”

“第二重门,蚀形。它会腐蚀你的肉身,让你化作一滩脓水。”

“第三重门……”赵五婆的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那两个字有什么万钧之力,“夺名。一旦被夺走名字,你就成了地宫的一部分,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
她死死盯着谢扶光:“你可知,当年你娘是怎么进去的?”

不等回答,她自己揭晓了谜底:“她把自己写着名字的族谱那一页,亲手烧了。无名者,方可入无生之地。”

说着,赵五婆从怀里掏出一盏灯。

那是一盏早已残破不堪的魂灯,灯罩上布满裂纹,灯芯也只剩下短短一截。

“这是你娘留下的引路灯,我替你守了二十年。”她将冰冷的魂灯塞进谢扶光手里,“灯在,织魂族的根就在。今晚,它该还给你了。”

婆子说完,便转身混入雨幕,再不见踪影。

谢扶光握着那盏没有温度的魂灯,正要转身,一阵阴冷的风,忽然吹过檐角,将庙前的幡旗吹得猎猎作响。

一个虚幻的、属于说书人柳三更的残魂,在风中显形,声音急促:“陈哑叔不是生来就不会说话——他是自己割了舌头!”

谢扶光猛地攥紧了拳。

“二十年前,他还是个小太监,亲眼看见一队人,把你妹妹抬进了那口井里!他想去救,想去报信,却被种下了‘缄口咒’,一开口就会心脉寸断而死!他为了能活下来,守着那个秘密,自己割了舌头!”

“他每天扫地,不是在扫落叶,那是以身为笔,以地为纸,重画‘避识阵’!他在用自己的阳寿,替后来人,掩盖闯入地宫的气息!”

柳三更的残魂在风中渐渐淡去,只留下一句叹息:“他哼的那句戏文……是你娘小时候,最爱唱的镇魂谣啊……”

谢扶光站在原地,雨水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,早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。

那个扫院子的老头……

原来,他守的不是宫规,而是故人的血脉。

他哼的不是戏文,而是二十年不曾断绝的、无声的承诺。

翌日,谢扶光换上一身宫中补瓦匠的衣服,轻易便混入了东六所。

趁着夜色,她避开所有耳目,闪身进入了那口枯井。

井底比想象中更深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腐朽与血腥的甜腻气味。

尽头,是一扇巨大的石门。

门上没有任何锁孔或机关,正中心只嵌着一面磨得光滑的黄铜镜。

谢扶光走上前,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,但那张脸上,却是一片空白,没有五官,没有表情,仿佛一个还未画上脸谱的人偶。

是“噬忆”的禁制。

她没有丝毫犹豫,从怀中取出那方母亲留下的、绣着并蒂莲的旧绣帕,轻轻覆盖在冰冷的镜面上。

而后,她闭上眼,用一种近乎咏唱的语调,轻声念道:

“吾名谢扶光。非逃者,非弃者,归来者。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镜面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!

一股比井底寒气更刺骨的阴风,从门缝中狂涌而出,风中裹挟着无数尖锐而混乱的低语:

“……杀了她……”

“……别进来……这里是地狱……”

“……姐姐……快逃……”

是谢照宁的声音!是她残存在禁制里的警告!

几乎是同一时刻,养心殿外。

萧无咎面色苍白如纸,用几乎要散架的身体,拦住了正要赶往慈宁宫的孙德全的心腹小太监。

他甚至没废话,直接从对方袖中搜出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。

信上没有多余的字,只写着八个字:“傀儡起意,灯将熄。”

傀儡,是谢扶光。灯,是那道维系着先帝残魂的阵眼!

“韩昭!”萧无咎厉喝一声,将密信丢给一旁的女官,“立刻传令下去,封锁西苑,三更之后,所有通行令牌作废!”

与此同时,慈宁宫深处的密室里,孙德全已经点燃了第七盏血莲灯。

幽蓝色的火焰,将他那张谄媚的脸映照得如同恶鬼。

他跪在地上,对着那尊无脸神像恭敬叩首:“启禀监正大人,猎魂阵已然激活。那丫头凶悍,请您……暂避锋芒。”

枯井之下,石门之前。

听着妹妹那痛苦的警告,谢扶光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。

她没有后退。

她从发间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白玉针,稳稳地,缓缓地,刺入自己左眼的瞳仁之中。

剧痛传来,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
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琉璃色的血珠,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滚落,精准地滴入那道门缝之间。

“吱嘎——”

门内,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之声。

一道沙哑、古老、不似人声的嗓音,仿佛从地狱深渊传来,响彻井底:

“要进此门,需献一桩真忆——你此生,最不愿记起之事。”

谢扶光闭上了眼,那只流血的眼睛里,映出的却是二十年前滔天的大火,和火光中那道越跑越远的小小身影。

她用一种无比平静的、陈述事实的语调,低声说道:

“我最后一次见我妹妹,是在族地被屠的那晚。她被人拖走时,还睁着眼,看着我的方向,嘴里叫着‘姐姐’……”

她顿了顿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的颤抖。

“而我,转身就跑。”

话音落下的刹那——

“轰!”

石门轰然洞开!

翻涌的黑雾如脱缰的野兽般喷涌而出,门后,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、完全由森森白骨铺成的阶梯,一路向下,直通深渊。

谢扶光一步踏入。

她身后,沉重的石门猛然闭合,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,再无声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