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沉木。
西部乌沉木。
短短几个字,如几道淬了剧毒的响箭,破空而来,钉在议事厅正中的梁柱上,嗡嗡作响,震得每个人耳膜刺痛。
骤然幻化成了一个具体而令人心惊的名字——雍王。
我的思绪仿佛挣脱了缰绳的野马,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奔向那片西部疆域。
雍王,刘明。
当今圣上唯一的同母胞弟,镇守着帝国最辽阔的疆土。
若说北境的萧将军是陛下抵御外侮的坚盾,那西境的雍王,便是陛下威慑内部、稳固皇权的利刃。可现在,这把本该指向外部的利刃,似乎在暗中指向了别处。
若西部真有乌沉木,他知道吗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便分裂成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。
每一条都通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如果他不知,那便是治下不明,失察之罪。
有人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,瞒着他将这堪比军械的战略物资大规模开采、转运、走私出境,这说明雍王对西境的掌控早已出现了巨大的窟窿。
此事一旦查实,必须立刻上报,请圣上申饬,令其彻查自清。
这对于一个权倾一方的亲王而言,便是奇耻大辱。
可如果……他是知道的呢?
一个亲王,手握帝国最精锐的边军,镇守一方,却对朝廷隐瞒境内有乌沉木这等重要的战略物资。他不仅隐瞒,甚至可能亲自参与其中,将其偷运至千里之外的南境,再通过陵海城这样鱼龙混杂的港口走私出海,换取巨额财富。
他要那么庞大的财力做什么?答案不言而喻。
私自敛财,豢养私兵,扩充军备……这在任何一个朝代,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弥天大罪,是写在史书首页的两个字——谋逆。
若真是如此,那片广袤的西部,就不再是陛下的坚实屏障,而是一个盘踞着巨兽的危险巢穴,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,将整个天下吞噬。
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那么,王长史今日此举,又是何意?
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。
他依然站得笔直,神情肃穆。
他背后站着的是北境的萧将军,可他本人姓王,与至今仍伏在地上、宽阔后背剧烈起伏的王刺史是同宗。
王家,天下士族之首,数百年来与国同休,其根系早已盘根错节,遍布朝堂与地方的每一个角落。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他此番前来,究竟是代表着北境军方的萧将军,还是代表着背后更为庞大的王氏家族?
他为何要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,如此公开地将这个足以引爆朝局的消息说出来?
这不符合一个老成谋士的作风。
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公开审判,而我们所有人,都是陪审。
我下意识地环顾在座的各位京师郎君们。
崔遥、何琰、何允修、林昭、郑弘、谢允。
一个姓氏的背后,就是一个顶级门阀。
一个家族的背后,又分别有各自盘根错杂的阵营:王氏、谢氏、崔氏……他们此刻脸上的神情精彩纷呈,震惊、骇然、凝重、思索,不一而足。
所有人都被这个突然爆出的消息惊在了原地。
那么王长史此番做法,难道是要在各世家的年轻一代精英面前,彻底引爆这个消息,让它再无转圜的余地?
他的首要目的,是借三郎君之手,将这把火直接烧到雍王身上,捅到圣上面前?
北境的萧将军与西境的雍王,作为陛下最为倚重的左右臂,在陛下至今无子这个微妙的政治局势下,是否已经各自做出了自谋前程的选择?
这难道是王长史所代表的萧将军,对雍王发起的一次军方将领之间的试探,或者说,是一次毫不留情的攻击?
还是说……圣上其实早就知道了?
一个更令人胆寒的念头浮上心头。
我想起了那次在深宫禁苑湖边的偶遇。
陛下对雍王的敲打:“你……可想要坐上这位子试试?”
而且,此次三郎君得到圣命南巡,本就处处透着不同寻常。
莫说三郎君突任这南巡都督之职,就目前这支几乎囊括了京城所有顶级世家子弟的队伍,都甚是匪夷所思。这阵仗……
或许,这根本就是圣上布下的一个惊天大局。
他早就怀疑雍王,却因其手握重兵、镇守边陲而迟迟未动,怕引起边境动荡。
此番,他派了三郎君来南境,名为查南境的官方乌沉木走私案,实为引出西部的乌沉木。他要借三郎君这把刀,斩断雍王的敛财之路,甚至,是想借南巡之机,将雍王之罪大白于天下,从而名正言顺地收拾掉这位早已心怀不轨的亲王?
是陛下要出手了?
一瞬间,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升起,瞬间传遍四肢百骸。
天家之事,从来没有温情脉脉,每一步都是杀机。
我们这些人,自以为是天之骄子,是来建功立业的,可到头来,或许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,每走一步,都可能跌入万丈深渊,粉身碎骨。
可是,万一,万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呢?
万一,这只是一个更加阴险、更加恶毒的陷阱呢?
我的思绪拐入了另一条更加黑暗的岔路。
“西部乌沉木”之说,也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,是有人精心编造出来的一个诱饵。
其目的,就是为了离间天家兄弟,让圣上猜忌雍王,让三郎君和我们背后的崔家去冲撞雍王。无论结果如何,崔家都将陷入与雍王的死斗之中。
一个手握兵权的王族,和一个权倾朝野的世家,两虎相争,必有一伤,甚至两败俱伤。
届时,谁会是那个坐山观虎斗的得益者?
是隔岸观火的北境萧将军?还是根基深厚、同样觊觎着更高权力的王家、谢家?
如今天下的格局,本就是一尊布满裂痕的琉璃鼎,看似华美,实则脆弱不堪。
圣上登基以来,一直力图集权,削弱世家。
而那些传承数百年的高门大族,则在竭力维系着家族的荣耀与传承,与王权相互制衡,彼此拉锯。北有萧将军抵御外敌,西有雍王镇守边陲,这两大军方势力,既是帝国的屏障,也是悬在所有人心头的利剑。
而这南境,历来是士族势力、地方豪强与王权交错混战之地,情况最为复杂。
三郎君带着王命而来,本身就打破了这里的微妙平衡。
而乌沉木的现世,更是瞬间激化了所有的潜在矛盾。
王刺史,王长史。
我看着这一站一跪的两个人,他们今日出现在这里,一人涕泪交加地请罪,一人义正辞严地献“闻”,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他们背后的王家,究竟在这盘惊天棋局里,扮演了什么角色?
是忠心耿耿的棋手,还是另有所图的搅局者?
空气中弥漫的压力越来越重。
性子最急的林昭,嘴唇翕动,似乎想上前开口说些什么。。
却被他身旁一直沉默的何琰悄悄拉住了衣袖。
议事厅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的目光,终究还是无法从那个依旧伏在地上,身躯仍在微微颤抖的王刺史身上移开。
他口中的陵海城海匪猖獗,与王长史口中的西部乌沉木,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,此刻却像两条致命的毒蛇,完美地绞缠在了一起,共同构筑了一个名为“陵海城”的陷阱。
他那般惶恐的姿态,那般决绝的请罪,演技精湛的伪装背后,怕是流露的恐惧也是真的。
只是他背后的王家,到底是何目的呢?
我正在这无数个盘根错节的念头里反复煎熬,几乎要被这巨大的、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时,一直沉默不语的三郎君,终于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、淡然,没有丝毫波澜,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对话,不过是清风拂过耳畔。
“那就在浴佛法会之后去陵海城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