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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在黎明前渐渐停歇,只余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,像一首疲惫不堪的终曲。

玻璃花房内,一片死寂般的宁静取代了夜的狂乱。裴听云蜷缩在湿冷的地面上,在破碎的仪器残骸和他自己破碎的自尊之间。他不再颤抖,也不再呜咽,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尊被遗弃的、失去灵魂的雕塑。雨水和泪水在他苍白的脸上干涸,留下狼狈的痕迹,那双曾盛满偏执和锐利的黑眸,此刻空洞地望着头顶破损的、透出灰蒙蒙微光的玻璃顶棚。

温眠没有离开。

她找来了干燥的毛毯,轻轻盖在他身上。他没有反应,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。她又默默开始收拾狼藉,动作很轻,尽量不发出声音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她将碎裂的乐器残骸小心地归拢到一旁,拾起散落的乐谱,有些已经被雨水浸透,墨迹晕染开,如同哭泣的脸。

最后,她走到那架被白布覆盖的旧钢琴前,伸出手,极其轻柔地拂去上面溅落的水珠和几片碎屑。白布依旧完好,它守护着的,不仅仅是一架旧钢琴,更是一个可能性的象征。

做完这一切,天光已经大亮。稀薄的阳光透过破损的顶棚缝隙,投射下几道朦胧的光柱,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,也照亮了这片由裴听云亲手制造的、却又被温眠默默守护下来的,小小的废墟。

温眠没有试图扶他起来,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。她只是搬来一张尚且完好的矮凳,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,如同过去无数个在琴房里的午后一样,沉默地陪伴。

时间缓慢地流淌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裴听云空洞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,视线极其缓慢地,移到了温眠身上。她坐在光柱的边缘,侧脸安静,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,显示着她一夜未眠的疲惫。她只是在那里,存在着。

一种陌生的、酸涩的情绪,如同缓慢渗透的泉水,从裴听云干涸的心底裂缝中涌出。不是愤怒,不是占有欲,也不是以往那种对“懂得”的贪婪索取。而是一种……他几乎从未体验过的,混合着愧疚、茫然,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……依赖。

他毁了这一切。他暴露了最不堪的自己。他以为她会像所有人一样,厌恶地逃离,或者至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。

但她没有。

她只是留了下来,在一片废墟中,安静地为他盖上了毛毯。

“……为什么?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几乎不成调,像破损的风箱。

温眠闻声,转过头看向他。她的眼神很平静,没有怜悯,没有责备,只有一种经过风暴洗礼后的、深沉的疲惫与了然。

“我说过了,”她的声音同样带着沙哑,却很清晰,“因为那个孩子,值得。”

这一次,裴听云没有再反驳“值得”这个词。他闭上了眼睛,感受着身上毛毯粗糙而温暖的触感,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微弱的温度。内心深处那座由冰晶和规则构筑的堡垒,在昨夜彻底崩解后,似乎露出了一点松软的、可以重新播种的土壤。

又过了很久,他挣扎着,用尽全身力气,试图坐起来。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卧和寒冷而麻木酸痛,让他动作笨拙而艰难。

温眠站起身,走了过来。她没有伸手搀扶他——她知道那依旧是他的禁忌——但她靠近了他,站在一个他可以借力,却又不会感到被侵犯的位置。

裴听云的手臂支撑着地面,微微颤抖。他抬起眼,看到了她近在咫尺的、平静的双眼,也看到了她垂在身侧、沾着些许污渍的手。

一种冲动,一种超越了理智和多年心理防线的冲动,驱使着他。

他极其缓慢地,抬起了一只同样冰冷、甚至因为用力而有些擦伤的手,向着她的手,靠近。

他的指尖在微微发颤,呼吸也屏住了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对他而言,比弹奏最复杂的协奏曲还要艰难。

温眠没有动。她没有迎合,也没有躲闪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诧或排斥,仿佛这只是一个自然而然会发生的过程。

终于,他的指尖,轻轻地、试探性地,触碰到了她的指尖。

冰冷与微温的触感交汇。

没有想象中的厌恶和生理性的排斥。没有失控的恐慌。只有一种……极其细微的、如同琴弦被正确拨动后产生的、基础而真实的振动,从接触点传来,顺着指尖,微弱却清晰地,一路蔓延到他死寂已久的心口。

那不是占有,不是掌控。

那是一种连接。一种确认。确认自己还活着,确认自己并非完全孤独地存在于这片废墟之中。

裴听云飞快地收回了手,像被烫到一样,耳根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。他低下头,避开了她的目光,挣扎着完全坐起身,将毛毯裹紧。

但那一瞬间的触碰,像一粒微小的火种,落入了潮湿的荒原。

它太微弱,不足以点燃什么,却真实地存在着,证明着某种可能。

温眠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和刻意回避的姿态,眼底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。她没有再靠近,只是轻声说:

“天亮了,回去吧。这里……需要时间收拾。”

裴听云没有回答,但他扶着墙壁,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,裹着那条格格不入的毛毯,沉默地、一步一步地,向着主宅的方向走去。

他的背影,不再是以往那种拒人千里的孤峭,也不再是昨夜崩溃时的狂乱,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、脆弱的踉跄。

温眠跟在他身后,保持着几步的距离。

阳光彻底驱散了阴霾,将整个玻璃花房照得透亮,也清晰地映照出满地的狼藉。废墟依旧存在,创伤并未愈合。

但在那片废墟之上,在新生的阳光之下,有什么东西,已经悄然改变了。

那不再是无声的占有,也不是激烈的对抗。

那是一场风暴过后,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,在废墟的尘埃中,第一次,真正地、笨拙地,尝试触碰彼此真实的温度。

通往救赎或者更深沉毁灭的道路,依旧漫长而未知。但至少,在这一刻,微光已经穿透了厚重的云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