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师父。”
刘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。
“回来就好。”
陈近南的声音温和,打破了院中的寂静。
“师兄!”
韦小宝已经从抱空的尴尬中恢复过来,凑到刘简身边,挤眉弄眼。
“你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,我还以为你被哪个女侠给拐跑了呢!”
他说着,眼睛不住地往苏荃身上瞟,那股惊艳藏都藏不住。
这女人,比他宫里见过的所有妃子,比丽春院的头牌,都要美上十倍!
尤其那股冷艳的气质,简直挠得他心里痒痒。
“这位是……嫂……咳咳,是师兄的朋友?”
韦小宝差点脱口而出,又觉得唐突,硬生生憋了回去。
“苏荃,我的朋友。”
刘简简单介绍了一句。
他看得出韦小宝那点花花肠子,这小子本性难移。
苏荃只是淡淡地瞥了韦小宝一眼,连眼皮都懒得抬。
那神态,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。
韦小宝碰了个软钉子,也不气馁,嘿嘿一笑。
有个性,我喜欢!
“简儿,这位姑娘,还有你身上的变化……我们进去说。”
陈近南察觉到事情不简单。
他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将刘简和苏荃引向正堂。
“小宝,去吩咐厨房,备上好的酒菜。再给苏姑娘安排一间清静的上房。”
“好嘞!”
韦小宝领命,临走前又恋恋不舍地看了苏荃一眼。
正堂内,下人奉上茶水。
陈近南坐在主位,端起茶杯,用杯盖撇着浮沫。
“你的毒,解了?”
他开门见山。
“托师父的福,机缘巧合之下,已经彻底清除了。”刘简回答。
“机缘巧合?”
陈近南抬起头。
“你如今的内力,比离京时浑厚了何止十倍。这一个月,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寻常的机缘,绝无可能让人的功力发生这种变化。
刘简沉默片刻,看了一眼身旁的苏荃。
苏荃会意,站起身来,对着陈近南微微一福。
“陈总舵主,我先去外面等候。”
她姿态从容,不卑不亢。
陈近南点了点头。
待苏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,他才将视线重新投向刘简。
“说吧。”
“师父,这位苏荃姑娘,是神龙教主洪安通的夫人。”
一句话,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。
陈近南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,脸上的温和笑意慢慢收敛。
“神龙教的人?”
他的声音不高。
“她如今是我的盟友。”
刘简的语气没有变化。
“盟友?”
陈近南缓缓放下茶杯,发出一声轻响。
“洪安通此人,我有所耳闻。心狠手辣,武功诡异。他的夫人,会轻易背叛他?”
“师傅我相信她。”
刘简淡淡地说道。
陈近南沉默了。
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心思缜密,行事沉稳,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。
可这件事,实在太过冒险。
“简儿,你身上的杀气……重了很多。”
许久,陈近南才开口。
“有些债,必须还。”
刘简的声音低了下去。
他想起了后山那座新坟,想起了周扒皮和陈县令的头颅。
心中那份被压抑的戾气,又开始翻腾。
他闭上眼,【白鹤观想法】在心中运转,那股躁动才被缓缓抚平。
陈近南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,心中叹了口气。
这孩子身上,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惨事。
刘简不想在想起这件事情。决定换个话题。
“师父,刚才沐王府的人来,是为了云南的事?”
陈近南动了动眉毛。
“你也听到了?”
“嗯。”
刘简点头。
“他们想刺杀吴三桂?”
“不止。”
陈近南开口。
“我们还商量,谁能杀了吴三桂,反清大业,便以谁为首。”
“师父,恕弟子直言。”
刘简直视陈近南。
“天地会也好,沐王府也罢。你们所谓的反清复明大业,从一开始,就注定会失败。”
轰!
这句话,如同一道惊雷,在陈近南的脑海中炸响。
他霍然起身,一股磅礴气势轰然散开,压得屋内的空气都凝滞了。
“刘简!”
他的声音里,第一次带上了严厉的斥责。
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!”
“我知道。”
刘简站在那股气势中央,纹丝不动。
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。”
他迎着陈近南的压力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“吴三桂是杀不得,也不能杀的。”
“为何?”陈近南的声音冷了下来。
“因为吴三桂不死,他就是横在满清朝廷和南边各路反王之间的一道屏障。他活着,朝廷就要忌惮他,分出精力提防他,就没法全力对付我们。”
“可一旦他死了,这道屏障就没了。朝廷便可全力出手,逐个击破。到那时,无论是沐王府,还是郑家,都将是螳臂当车。”
刘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,每个字都清晰无比。
陈近南胸口剧烈起伏。
这些道理,他难道不懂吗?
可他背负了太多期望,背负了整个汉家的希望。
“杀了吴三桂,沐王府那帮蠢货就会奉您为尊,然后呢?”
刘简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。
“然后我们起兵造反,跟朝廷硬碰硬?师父,先不说能不能打得过,咱们这支‘大军’,能拉得起来吗?”
陈近南的气势一滞,他死死盯着刘简,眼神锐利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刘简伸出一根手指,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。
“其一,号令不一,人心不齐。”
“师父,您是天地会总舵主,威望盖世,人人敬仰。可这天地会,真是您一人说了算吗?”
陈近南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“郑家乃明室忠臣,我等奉其号令,有何不妥?”
陈近南嘴上强硬。
“不妥之处就在于,咱们是剑,可握剑的手,不止一只。”
“郑氏诸子,仍在内斗不休。今天这位说要打,咱们磨刀霍霍;明天那位说要和,咱们就得偃旗息鼓。师父,恕弟子直言,这样的‘盟主’,靠得住吗?咱们的弟兄,难道就是他们棋盘上,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?”
刘简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诛心。
陈近南的脸色,由青转白。
这些事,他心里一清二楚。
郑家的内耗,早已让他心力交瘁。
刘简看他的表情,就知道自己说中了。
【愚忠误事。主弱则臣散,旗倒则众溃,何苦为虚名殉葬?】
“好,就算咱们不提郑家。”
刘简竖起第二根手指。
“咱们就说自己。第二个问题,师父,我们有兵吗?”
“我天地会数十万兄弟,遍布天下,振臂一呼,何愁无兵!”
陈近南的声音里透着自傲。
“那是江湖好汉,是热血兄弟,不是兵。”
刘简摇头,毫不留情地戳破这层虚假的繁荣。
“真正的兵,是令行禁止,同吃同住,日夜操练出来的。他们懂得结阵,懂得配合。咱们的兄弟呢?大多是小商贩、脚夫,凭着一腔热血聚在一起。让他们打顺风仗,一拥而上还行。可一旦遇上朝廷的正规军,那些结成军阵、装备精良的兵,咱们拿什么去拼?”
“血肉之躯,能挡得住铁甲和马蹄?一时的悍不畏死,在严密的军阵绞杀面前,不堪一击。”
“打仗,不是江湖斗殴。不是谁的武功高,谁就能赢。”
陈近南沉默了。
“再者,钱呢?粮呢?”
刘简追问。
“数十万兄弟一起事,人吃马嚼,一天得消耗多少?兵器铠甲的打造,伤员的医药,牺牲兄弟的抚恤,哪一样不要钱?咱们现在靠什么?靠各地堂口的孝敬,靠一些富商的捐赠。这点钱,维持日常运转尚且捉襟见肘,如何支撑一场大战?”
“朝廷呢?它有整个天下的税收,有数不清的粮仓。咱们跟它耗,能耗得起吗?不出三个月,咱们自己就得断粮,到时候不用朝廷来打,自己就散了。”
刘简每说一句,陈近南的脸色就难看一分。
到最后,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,颓然地靠在椅背上。
正堂里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【啧,说得太狠了,师傅有点扛不住了。】
【算了,一步到位吧,长痛不如短痛。】
刘简决定下最后一剂猛药,竖起了第三根手指。
这一次,他的声音很轻,却让陈近南的身体猛地一震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,也是最根本的问题。”
“我们为什么要反清复明?”
“这个口号,对咱们这些读过书、心怀故国的人来说,或许很有感召力。可是对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呢?对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,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庄稼汉呢?”
“他们知道‘明’是什么吗?他们只知道,交了皇粮国税,剩下的收成能让他们老婆孩子不饿肚子。谁当皇帝,对他们来说,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”
“清廷的皇帝,和明朝的皇帝,在他们眼里,都是高高在上的‘天子’。反正税都要交,徭役都要服。换一个皇帝,日子就能好过吗?万一打起仗来,家没了,地荒了,他们还得流离失所,变成流民。”
“我们举起‘反清复明’的大旗,却没有告诉他们,跟着我们干,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。我们能承诺他们,分给他们土地吗?我们能承诺,免他们三年的赋税吗?”
“我们不能。因为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。”
“所以,师父,您看,一个没有明确主事人,没有钱粮兵马,甚至连一个能让老百姓真心拥护的奔头都没有的‘大业’,您说,它怎么可能成功?”
陈近南久久没有说话。
他坐在那里,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。
想反驳,却发现,刘简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刀,插在他的心上,让他无从辩驳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韦小宝咋咋呼呼的声音。
“师父!师兄!饭菜好啦!我让厨房做了八个大菜,还有京城最有名的烤鸭!咱们……”
韦小宝兴冲冲地推门进来,话说到一半,就卡住了。
他看着屋里这诡异的气氛,看看脸色苍白的陈近南,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刘简,缩了缩脖子。
“呃……我是不是……来得不是时候?”
没人理他。
刘简站起身,对着陈近南深深一揖。
“师父,弟子言尽于此。或许有些话不中听,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。您好好歇着,弟子先告退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就走。
经过韦小宝身边时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韦小宝一脸懵,压低声音问:
“师兄,你跟师父吵架了?他那脸色,吓死人了。”
“没吵架,”
刘简淡淡道,
“只是把这反清大业,从根上剖开看了看。”
“啊?”韦小宝更懵了。
刘简没再解释,径直走出了正堂。
院子里,苏荃正靠着一棵槐树,似乎在闭目养神。
听到脚步声,她睁开了眼睛。
月光下,她的眸子亮得惊人。
她没有像韦小宝那样问东问西,只是上下打量了刘简一番,然后,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。
“那把执剑的手,你想自己当吗?”
刘简脚步一顿,不答,只抬头望月。